三哥哥要结婚了,和所有故事一样,新娘不是蓝色发卡的姐姐。
结婚前的一天,游戏哥哥来找了三哥哥,和以前一样,他们下军棋,张小庆坐在中间当裁判,单放机里放着罗大佑的恋曲1990: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游戏哥哥说,兄弟,是你不要她的,你可不要怪我。
三哥哥没有吱声,他说,碰。张小庆看了一下,三哥哥的司令碰上游戏哥哥的炸弹了。游戏哥哥说,别下了,司令没有了,这局你又输了。
三哥哥不是没有努力过,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里,三哥哥和蓝色发卡的姐姐再次来到了廖妈妈家,这次廖妈妈没有拿扫把,她甚至和他们一起坐下,她只是说,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娶一个工人呢。这话最初是十几年前三哥哥的爸爸考上大学后说给廖妈妈听的,廖妈妈听完后很伤心,她对三哥哥说,你长大了一定不要像你爸爸那样。但是现在,她显然把两句话搞混了,忘了那句是自己说的,那句是那个男人说的,她只是反复的说,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娶一个工人呢。这样,十几年后,又一个女人因为同一句话伤了心。
三哥哥没有如廖妈妈料想的那样在他读书的大城市里分配工作成为国家干部,他们那一届都没有分配工作。这样,在廖妈妈眼里,提着行李回到家中的三哥哥和四年前一样,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这时,施晓慧及时出现了,施晓慧是镇长的女儿,她在县城供销社里上班,施晓慧很早就看上镇上唯一的大学生三哥哥了。
一个下午,张小庆去敲了三哥哥的门,三哥哥在里面,却不愿开门。张小庆受了伤,他回家拿了脸盆,一盆盆的往三哥哥门缝里灌水,那个下午,张小庆挥汗如雨,三哥哥泪下如雨。最后,两眼红红的三哥哥开了门,张小庆说,不许不理我。张小庆说,把兰博给我。
三哥哥说,扔了。
张小庆说,扔了?!
三哥哥说,兰博是假的,那只是电影。
张小庆说,不,你骗我,他一个人都能改变世界。
三哥哥说,世界是不能被改变的,你只能去适应它。
不管怎么样,张小庆很快吃到了三哥哥的糖,在那个两分钱一粒的水果糖年代,张小庆吃到了巧克力,整袋的巧克力。他还在离家不远的小路上看见蓝色发卡的姐姐了,姐姐眼睛红红的,只是这次忘了给他带糖,于是,张小庆很大方的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说,姐姐,吃糖。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在北京的一个地下室里,张小庆把它讲给周扬听,他以为周扬会和他一样惋惜一声,但是,周扬说,你相信吗,三哥哥现在一定觉得廖妈妈做得很对,很感激他妈妈的。
和三哥哥不一样,张小庆很快快乐起来,他当上少先队小队长了,学校墙壁上,除了赖宁、雷锋和爱迪生,多了三名解放军叔叔。小队长一道杠,布做的,中队长两道杠,布做的,大队长三道杠,塑料做的,没有更大的了。塑料片片戴在黄晶晶的胳膊上,亮晶晶的,容易清洗,脏了擦擦就可以了不用水洗,黄晶晶的爸爸在镇里当干部,她二年级就已经戴塑料片片了。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张小庆跟在黄晶晶屁股后面举起了拳头,黄晶晶念一句,张小庆们就跟着重复一句:我决心,我决心,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工作,好好劳动,好好劳动,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出一切力量!贡献出一切力量!宣誓完毕,黄晶晶严肃的说,我们戴的红领巾都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一定要好好珍惜。听到这话,想起董存瑞和刘胡兰,热眼就从张小庆幼小的眼眶里流下来,一定有个大大的水箱,里面盛满了董存瑞和刘胡兰们的鲜血,这红领巾就是一条条从里面浸泡而成的,但是这需要多少血啊。张小庆有了新的志向,不再是当科学家,而是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他问黄晶晶,什么是共产主义?黄晶晶想了想,说,就是做四有新人。在这一瞬间,张小庆突然发现黄晶晶不知什么时候也戴上了一个漂亮的蓝色发卡,他立刻注意到黄晶晶原来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奇怪,怎么以前都没注意到呢。
红领巾的多用途很快被源源不断的开发出来,有邋遢的同学用它来作手绢,上面糊满了他邋遢的鼻涕;有懒惰的同学用它来作抹布,三年级开始使用钢笔,上面沾满了他懒惰的蓝黑墨水;有爱看电视的同学用它来作道具,用它蒙住自己的脸,大喝一声说我是采花大盗。张小庆从不这么做,他看着颜色越来越淡的红领巾心如刀绞,世上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慢慢变老,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红领巾慢慢变白,他想去找那个盛满烈士鲜血的大水箱,他想再染一次。他把他的想法汇报给了老师,老师喔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新的红领巾,说,五毛。张小庆觉得老师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说,我要再染一次,老师觉得张小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说,是啊,五毛。
少先队经常有活动,一天放学,黄晶晶走上了讲台,说,根据上级指示,我们这周每天放学后要排练欢迎一小时,迎接县里领导和外宾过来剪彩。她说的是有个港商要在镇上投资建个化工厂,这可是一件大事,据说县长都要陪同过来。校长知道这个事情后很是激动,学校决定所有的少先队员都要去列队欢迎,他非常重视这件事,亲自作为排练总教头。黄晶晶说完了就给每个小队长布置任务,把纸做的假花发下去,一人两朵,一红一黄。威震天不是少先队员,他拔腿就走,黄晶晶说,站住,你去哪儿?
威震天抽抽鼻子,说,我又不是少先队。
黄晶晶说,老师说了,所有人都要参加。
威震天重复了他的话,我不是少先队。
黄晶晶说,那我以班长的名义命令你。
张小庆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大队长要兼任班长,中队长要兼任各种委员、小队长要兼任小组长,原来是干这个用的。
威震天说,不和你废话,我要回家了。
黄晶晶说,你敢走我就告诉老师去。
威震天说,去吧。
黄晶晶说,我告校长去。
威震天说,去吧。
黄晶晶说,你给我站住。
黄晶晶说,你别走。
黄晶晶说,呜呜。
自始至终,威震天头都没回,留下黄晶晶一脸委屈的泪水。上次踢土豆的事情,威震天被校长停了三天课,写检查,然后在校广播里反复念,一个同样瘦瘦弱弱的女人,威震天的妈妈,被请来与校长面谈,当校长发现他不能从威震天身上获得满足时,他及时转换目标从一个女人身上获得了满足。这就好比进了国民党的监狱,首先没有辣椒水和老虎凳,而是直接上了红烙铁,把顺序搞反的后果就是,我家长都请过了,还害怕罚站和打手心吗。
黄晶晶应该是恨威震天的,和所有人一样,张小庆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一个周六张小庆突然想起了忘了拿日记本,他吃过晚饭回了趟学校,他看到前面两个人牵着手,黑乎乎的看不清,当他们经过一个小店时,他惊讶的发现,那是威震天和黄晶晶。
除去少先队的活动,张小庆们的生活就是花牌和弹子。女同学喜欢跳房,她们把家里万紫千红的盒子里装满土,在一楼的三级台阶上跳上跳下,或者两个人绷开一根长长的橡皮绳,灵活的在里面跳来跳去。张小庆们去买一毛钱一版的花牌,上面躺满了各种各样的变形金刚,用剪刀仔细的把它们方方正正剪下来,然后几个人在一起用手拍,谁拍翻了就归谁。张小庆拍变形金刚的时候喜欢吃支冰棍,只有甜味的五分,头上带点绿豆的一毛,红色的草莓雪糕三毛,当然还有最高级的,雪人,五毛,他只有看黄晶晶吃的份。冰棍厂和学校就隔一条街,张小庆去和冰棍哥哥说好,批发30支,一共九毛钱,每天中午过来取一支,说完了,张小庆不放心,问冰棍哥哥这个冰棍干净吗,张小庆的妈妈是护士,冰棍哥哥说保证卫生,经过花坛喷泉的时候,张小庆向里面吐了口痰想看看里面的水有多深,他没有看见,里面,冰棍哥哥的抽水机正在呜呜作响。
当集齐好几版变形金刚之后,就可以当扑克打了。一次几个不认识的同学凑在一起打牌,约定规则,威震天说威震天最大,有个同学嘲笑了他说,你看没看电视啊,威震天算个球啊,宇宙大帝才是最大的。话音未落,威震天就是一拳打在那同学的脸上,鼻涕、血和眼泪混杂着流下来,说,妈的,我说威震天最大威震天就最大。
车上有个年青的男人在用方言打电话:恩,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要去昌平了,昨天我的烤饼摊又被城管没收了,每次好容易攒点钱,他们好像接到通知似的立马把我的车给没收了,我想好了,这次我不再去赎回来了,我要去昌平了,我打算重新买个车,我是有希望的,你知道吗,管理学院门口有个卖包子的,一天能卖5千个包子呢,5千个啊,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的,租一个门面,一天卖几千个烤饼。
说话间车又到了一座收费站,这意味着要进入京通快速了,从这里到下一个收费站不过2公里,却相差了5块钱,这个一座受到诅咒的收费站。无收费,不公路。所有的收费站都有块牌子:贷款修路,欠债还钱。张小庆想起了家乡的汉江大桥,那年,所有人都为大桥捐款,黄晶晶捐了10块,中队长们捐了3块,小队长们捐了2块,其他同学都捐1块,张小庆也想捐10块,但爸爸只给了他1块。
张小庆对爸爸说,小队长要捐2块的。
爸爸说,谁规定的,你爸爸单位已经扣了工资了,你妈妈也是。
张小庆说,小队长要捐2块的。
爸爸说,我要上班了,来不及了。
张小庆说,小队长要捐2块的。
爸爸走了。
张小庆说,小队长要捐2块的。说着说着,委屈的眼花就从眼角泛起。泪眼婆娑中,他看见了门外堆着的一堆下脚料。
晚上爸爸回到家,问妈妈:门口那堆下脚料怎么不见了。
张小庆没有吱声,妈妈说,我不知道啊。
爸爸于是问张小庆,张小庆吱吱呜呜了半天,说,卖了。
爸爸说,卖给谁了?
张小庆说,收破烂的。
爸爸说,卖了多少钱?
张小庆说,2块,我要给大桥捐3块,老师不同意,说我级别不够不是中队长,所以,这里还剩1块。
爸爸啊的一声跌倒在地,说,天,这是我从收破烂的那10块钱买来的,他2块钱又给收回去啦?
大桥是在张小庆初一那年建成通车的,自然,是要收费的。
张小庆不理解,这不是我们捐款建的吗?
父亲看看收费站旁边的牌子,念道,贷款修路,欠债还钱。
张小庆上大学时有个年青司机也不理解了,只是他没有问父亲,他听着刘欢的千万次的问,一直问到了省里,不久,省里一纸通知要求撤销大桥收费站。无收费,不公路,撤销收费站的当天,大桥断了。一年后,大桥重新通车的那天,也是收费站重新开张的那天,收费站代表大桥燃放了鞭炮和烟花,贷款修路,欠债还钱,这八个字从此扬眉吐气。
与汉江大桥相比,镇上的那座化工厂就没那么幸运了,它成了人们嘴中的一个笑柄。